【精選博客文章】鄉音難再:海外華語教育的美麗與哀愁

【精選博客文章】鄉音難再:海外華語教育的美麗與哀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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照片來源:曾小貓

優秀媽咪博客文章推介:曾小貓

cat 3媽咪博客界臥虎藏龍,這位化名「曾小貓」的博客媽媽以她流利的中英文筆,和出身記者的時事觸角,加上一股愛孩子的心,寫下了許多精彩的媽咪心聲,尤其是對於給寶寶哺乳的心得,更是丫丫大力推介給新手媽媽看的好文章。曾小貓的博客甚至還結集成書,更入圍了2011第六屆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決選!

本文出自 【多聞看世界

【精選博客文章】學前教育的價值


鄉音難再:海外華語教育的美麗與哀愁

這些年,曾小貓不時應邀擔任本地中文演講或朗讀比賽的評審。

第一次評演講比賽的時候,我看見那年幼的小男孩,穿著西服打著領帶,童音清脆,侃侃而談他最喜愛的季節是夏天,因為夏天裡艷陽高照,令他「充滿鬥志,想著要為國家、為社會做大事」。說著,小男孩漲紅着小臉,慷慨激昂地高高舉起緊握的雙拳。
那年幼的小女孩,穿著小洋裝踩著小高跟鞋,口齒清晰,娓娓道來她最喜歡的季節是冬天,因為每到冬天,她便想起一個雪孩子捨身衝進着火的木屋搶救小兔兔的故事,那故事啓發了她,要「捨身體現中華民族偉大的道德情操」。末了,小女孩動作很大地抹了抹眼睛。

這些孩子,在這個華人不算多的美國城市出生成長,說起華語竟有這樣標準的發音,令我很是驚喜。但那演講內容卻令人疑惑,我很想問問那小女孩,什麼是中華民族偉大的道德情操?或者那小男孩,他要為國家為社會做的大事是什麼?

小學生的比賽結束,換中學生上場。接下來,我接連看著幾個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的少年,穿著短褲拖鞋,搖搖晃晃上了台,操着老外說華語那樣彆扭的腔調,雙手插在褲袋裡,低著頭咕咕噥噥地說「我們要尊重老師,因為⋯⋯因為中國人說要尊師重道,雖然我是美國人,不是中國人,但是⋯⋯但是尊師重道是好的,所以⋯⋯所以要尊重老師」,或者「我們要尊重父母,要聽父母的話,因為⋯⋯因為他們老了,跟他們講什麼他們也聽不懂了,所以⋯⋯所以我們有時候在家,就聽他們的好了」

我傾耳,盡力聽懂這些孩子用他們不熟悉的語言試圖表達的內容。偶然瞄到觀眾席上坐著的家長,凝神看著他們的孩子,十有八九眉頭深鎖,顯然不是很享受孩子們洋腔洋調的演說。是在感傷小學時,還能用標準發音講雪孩子故事的孩子,上了中學卻不知不覺變成吃力說華語的老外?還是擔心演講比賽成績不佳,不能如希望中的為大學申請加分?
我的筆尖停留在評分單上,思索著該如何給分。忽然想起我兒小小豬,當時他只有九個月大。我在想,等他上小學的時候,他能好好地用華語講完一個雪孩子的故事嗎?等他上中學的時候,他也會變成一個華語不靈便的老外,抱怨「跟媽媽說什麼她也聽不懂」嗎?
我的眉頭忽然鎖緊了,像坐在觀眾席上的家長們那樣。
小小豬滿九個月的時候,已經冒出兩顆牙,但還學不會叫媽媽。在小兒科醫師辦公室裡,醫師說,雙語家庭的孩子,學講話比較慢,要讓孩子快點會講話,就為他創造一個單純說英語,或是單純說華語的環境。
我們住在一個城市規模不大不小、華裔人口不多不少的美國城市。這當然是一個說英語的城市,走在路上偶也有一兩句南腔北調的華語飄來,但聽到華語的次數還不及聽到西班牙語次數的一半。在這樣一個城市,為孩子創造一個單純說華語的環境,是不可能的。創造一個單純說英語的環境,很簡單,可我不願意。
我們堅持在家裡純中文,想讓小小豬慢慢來。慢著點學,但希望他第一句吐出口的,是華語。這個願望最後並沒有實現,小小豬在十個月大的時候學會說的第一個字,是「daddy」。那是我們家庭華語教育的第一次挫敗。
我們持續堅持純中文的居家環境,每天一起唸三個中文故事。小小豬現在三歲了,能說很好聽的中文,已經能夠流利地講雪孩子和許多其他的故事,不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說,稱得上伶牙俐齒。我正為自己的成果沾沾自喜,幾個月前,小小豬的老師卻告訴我,這孩子出現了打人的行為,據老師觀察,是因為他英文說得不如同儕流利,當孩子們發生爭執時,他說不過別人,就用肢體表現不滿。
老師委婉地建議我在家裡,尤其是週末的時候,也要讓孩子說一點英文,以利他的英語能力發展,減少與同學的肢體衝突。
我先是抗拒,堅持純中文的居家環境。但隨著打人事件越演越烈,諮商過小兒科醫師,所有方法都用盡,我終於屈服,睡前故事時間改唸英文。孩子的學習能力真是驚人,立竿見影,打人問題很快便獲得解決,但小小豬的中文也在短時間內明顯退步,在家講話開始中英夾雜。這是我們家庭華語教育的第二次挫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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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為曾小貓在中文學校代課時教小朋友做中文母親卡,David Sprouse攝。

我終於明白,為什麼在一次又一次的演講、朗讀、寫字比賽中,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見同樣的現象:年紀越小的孩子,中文似乎越好,至少在口語表現上越好。我也終於看清,未來的日子,我培養小小豬說一口標準中文的願望,只會一次又一次面臨挫敗。
我年輕的時候,在本地華文報做過幾年記者。好幾次,我用英語採訪了這裡的傑出華人,末了請教他中文名字以便刊登時,對方很乾脆地告訴我:「我沒有中文名字。」或者:「我是有中文名字啦,但是,不記得了!」
有一次,採訪一位相當活躍的廢除死刑運動人士。採訪結束了,那位小姐很吃力地在廢死傳單的背面,畫了她的中文名字給我。那兩個符號畫得我實在不認識,只好猜測着,在她畫的那兩個符號旁邊寫下兩個字。她拿著那張紙湊近鼻子看了看,很高興地說:「對啦,就是這麼寫的!
報導刊出了,我在新聞室裡接到一通電話。電話那頭是一把老太太的聲音,很好聽的京片子,自稱是那位小姐的母親,告訴我她女兒的中文名字錯了。我連聲道歉,老太太在電話那頭,不慍不火地說:「沒事,我知道,肯定是我女兒自己弄錯的。她老不記得。我就想跟你們說一聲。」說完這句,電話那頭半晌沒聲音,我「喂」了兩聲,不確定該不該掛電話。然後,細細弱弱的京片子,從話筒裡飄出來了,問我家鄉哪裡,結了婚沒,有沒有孩子。
我簡單答了。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小小豬。老太太很殷切地說:「將來,有了孩子,要和他說中文。」
我隨口應了。就只是隨口應應而已。
這些年來的經歷,讓我有機會看見無數在華語教育中掙扎的華裔第二代。然後,我自己又有了孩子。我回想起老太太的殷切,有一種近乎心痛的感覺。掙扎著的不只是華裔第二代的孩子們,離鄉背井的大人們也在掙扎著。我是一個鬻字為生的寫書匠,成年以後的日子全在美國度過。寫一個英文字的價錢,是寫一個中文字的五倍。寫英文,是為了糊口。寫中文,是為了情懷。煮字是為療飢,情懷不能當飯吃,當然是英文越寫越多,中文越寫越少。這些年來我也清楚地看見自己的中文在退步,就像剛才,我為了打出「鬻字為生」個「鬻」字,竟搜索了半個鐘頭,自己都心驚。
前總統馬英九曾於接見外僑時提出「識正書簡」理念,主張閱讀時使用繁體中文,但書寫時使用簡體中文。這個主張,在台灣引起廣泛批評。無可奈何的事實是,「識正書簡」早就是海外華文教育的最高指導原則。我曾經在本地的中文學校代課一年,親眼看見學習簡體拼音的華裔第二代,經常可以持久而堅持地學習中文,但被要求學習繁體注音的華裔第二代,多數在小學畢業以前就放棄了。海外很多中文學校,四年級以上就開不成繁體班。我不得不相信,簡體字的掃盲作用,絕對不只是毛主席的政治宣傳而已。對地球上僅存的兩個正體字大本營—台灣與香港—來說,簡體字不僅僅是一種視覺上的逼迫,更是政治與文化的入侵,不抵制不行。但對許多海外僑胞來說,這卻是在希望孩子能堅持學習中文的前提下,能做出最好的選擇。
常常有家長問我,在簡體與繁體之間,拼音與注音之間,要如何選擇。我總是說,可以的話,先試試繁體。不行的話,別逼孩子,就改學簡體。重點是堅持到底,細水才能長流。
我這番話,出自肺腑。小小豬轉眼將滿四歲,到了可以上中文學校的年紀。我們決定今年秋天起,讓他先報一年繁體班試試,但隨時有轉簡體班的準備。小小豬對於週末上課有點抗拒,問我:「為什麼一定要學中文?」
我無法向一個三歲孩子解釋情懷與文化。我只能說:「這樣你才能自己看懂孫悟空的故事。」講完三打白骨精以後,我並不告訴他被師父趕走的孫悟空後來有沒有回來。我說:「等你學好了中文自己看。」
語言先得是工具,然後才能是藝術。我有一個小心願,希望我的孩子先學會使用這種工具。在那之後,或許,他會在或近或遠某一個時刻,生出對華語真正的愛好。